他弯腰捡笔时瞥见周齐脚上那双进口鳄鱼皮,突然觉得自家老北京布鞋寒酸起来。

    田晓艺在旁憋着笑递过《京都晚报》,广告栏缝里挤着治疗脚气的偏方和二手永久牌自行车转让。

    周齐弹了弹烟灰:“这芝麻大的地儿一年才三千?”

    “十块一天,童叟无欺。”李默然推了推金丝眼镜。

    “给我整版彩图!”

    周齐哗啦抖开报纸:“从报头到中缝全铺满盛世天下酒,要印得跟年画似的喜庆。”

    李默然眼镜滑到鼻尖:“这……这不合规矩啊!”

    他想起社长办公室挂着“守正创新”的条幅,喉结上下滚了滚。

    周齐掏出存折本啪地拍在民生早报头版上:“规矩是纸糊的,钞票是铁打的。”

    窗外卖冰棍的吆喝声飘进来,吊扇把存折页角吹得哗哗作响。田晓艺分明看见李主任咽口水的动静比窗外知了叫还响。

    “您还是喊我同志吧,听着亲切。”李默然挨着周齐坐下,顺手把笔记本摊在膝头。

    “同志,您管着报刊广告这块儿,应该明白眼下正是报纸的黄金期。可要是不思变革……”

    周齐弹了弹烟灰,青烟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。

    “变革?这从何说起?”

    李默然坐直了身子:“机关单位哪个不看报?我们《京都晚报》全国前五的销量,您说淘汰就淘汰?”

    这话别说他不信,放眼全国怕也没几个人能认同。

    “万物都有起落兴衰。”

    周齐往藤椅上一靠:“拿武器说事儿,火铳让刀枪入库,连发枪又淘汰了单发铳。如今核武问世,可不又是新纪元?”

    李默然摸着下巴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“再说文字载体,老祖宗从甲骨刻字,到钟鼎铭文,再到竹简帛书。如今报刊不过百年光景,怎么就敢说千秋万代?”

    周齐指尖轻叩茶几,青瓷茶盏叮当作响。

    “那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得跟上时代!”

    周齐突然倾身向前:“新闻里掺点趣味故事,广告别总缩在豆腐块里。您看我这酒广告。”

    他抖开手里的样报,整版泼墨山水间“盛世天下”四个金字跃然纸上。

    “整版广告?开什么玩笑!”

    李默然差点打翻茶杯:“头版头条都占不满整版,除非开两会……”

    “谁说用新闻版?”

    周齐早有准备:“每期夹张彩页广告,既不占版面又抓人眼球。您看现在百货公司的商品画报,不都这个路数?”

    李默然翻着样报沉吟:“这得总编点头,以往只有出号外才加页……”

    “您看这设计。”

    周齐抽出张图纸,鎏金酒瓶在牡丹丛中流光溢彩:“配上彩印技术,读者当画报收藏都值当。再说广告费……”

    他压低声音报了个数,李默然瞳孔猛地收缩。

    窗外知了突然噤声,吊扇在头顶吱呀转着,把报纸掀得哗哗作响。

    “鲁迅先生不是说过吗?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才是真勇士。

    要是这也顾虑那也担心,报纸改革永远只能停在纸面上。

    你想想,要是专门给我这酒开个品牌专栏,其他商家看到效果能不动心?

    到时候广告订单还不得排着队来?”

    李默然捏着文件角半天没吭声。

    “步子太大确实容易出问题。”

    周齐用指尖敲着桌面:“这样,先在我报版底做专栏广告,尺寸不能寒酸,至少得两个巴掌大小。

    每周六单独加一版酒类特辑,头个月每周只登一期。效果起来了再慢慢加量。”

    李默然眼睛亮了起来,这折中方案听着靠谱。

    “这么操作的话广告费可要翻几番啊。”

    “钱不是事儿,只要宣传到位,预算管够。”周齐掏出一张名片转着玩。

    “学长你不知道,齐哥刚在金陵电台投了五年期的广告。”田晓艺插话道。

    周齐轻咳一声截住话头:“具体方案还得请示社长吧?”

    “当然,只要社长点头,资金马上到位。”周齐把名片推过去。

    李默然夹着资料袋快步离开,走廊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“齐哥,这法子真能成?”田晓艺压低声音问。

    “就算广告塞在中缝里也得投!”

    周齐盯着墙上全国销量前五的奖牌:“只要见报,‘盛世天下’还愁没人知道?”

    四十分钟后,李默然领着个两鬓微白的中年人进来。

    “这是我们李长江社长。”

    周齐打量这对眉眼相似的搭档,心里有了数。

    “小李把方案都说了。”

    李长江扶了扶金丝眼镜:“按这规格投放,费用可不比寻常广告。这老报纸的版面……”

    李长江钢笔帽在合同上敲得咔咔响:“小周啊,咱们日报每天能印上千万份,华夏排前五的招牌可不是吹的。”

    他松了松的确良衬衫领口,八月的吊扇搅不动会议室凝滞的空气。

    “您痛快报个数。”

    周齐把搪瓷缸往会议桌上一墩,茶渍在玻璃台面上洇出圈圈水痕。

    “年费……八万?”

    社长尾音飘得心虚。墙角会计老张猛咳一声,这价码比给国营药厂的广告费翻了三倍不止。

    周齐拇指在算盘珠上噼啪一拨:“李社长,您这铅字印刷机印的是金箔?”

    眼见对方额头沁汗,话锋一转:“不过嘛,要是能按我要求每周三期专题报道。”

    “三期?”

    李长江钢笔尖在稿纸上戳出个洞:“那得专门开个白酒专栏!”

    “六万一年,先签十年。”

    周齐从人造革公文包里摸出存折:“六十万现款,您今天点头,明天我就让银行划账。”

    哐当一声,后排实习编辑碰翻了暖水瓶。

    九十年代初万元户都少见,这年轻人开口就是六十万,够买下报社两层办公楼。

    李长江掏出手帕擦镜片:“五年,二十八万。”

    他瞄见窗外的凤凰自行车洪流,突然觉得该给社里添辆桑塔纳了:“专栏版面给你留豆腐块大的地儿……”

    “整版!”

    周齐食指敲着玻璃板:“从酿造工艺到品牌故事,每期给我八个版面。”

    他太清楚未来十年物价要翻多少跟头,现在签长约等于白捡黄金广告位。

    田晓艺蹲在走廊数蚂蚁,听见里面突然爆出社长变调的“成交”,钢笔尖划破纸的嘶啦声格外刺耳。